长平长平
作 者:楚秦一鹤 免费阅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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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天的河南开封市,在2300年前叫大梁,是魏国国都。中国人的姓通常表示他的故乡所在,或祖先的职业。比如郑安平姓郑,这表示他的故乡是郑国,或者他的祖上干过与祭奠用酒(鄭)相关的工作。郑安平是魏国的武卒。郑安平看来是家中的支庶。按当时的规矩,只有(嫡)长子有资格继承家产,被称为“大子”——后世皇帝的接班人称“太子”就是从这儿来的。其他的儿子,不管是大老婆生的,还是小老婆生的,统统都要离家谋生。他们被统称为“庶子”,意思是“其他的儿子”。到后世,庶子只用来称呼小老婆生的儿子,与大老婆生的“嫡子”相区别。但那已经是郑安平之后很久的事了。于是庶子郑安平离开了自己在郑国的家,来到临近的魏国国都大梁找工作。郑国在今天的河南新郑,离开封不过二百里,在当时也就三五天的路,背上干粮就能到。郑国人到大梁找工作是很平常的。当时占据郑国的已经不是郑国人,而是韩国人。郑国人是周的同宗,是清清楚楚的王亲;而韩国人祖上则是晋国的家臣,几百年在晋国不温不火,后来靠着暗护“赵氏孤儿”一举成为晋的大族。三家分晋后,韩国灭掉郑国,鸠占鹊巢。郑安平的祖上大约也曾经是郑国的公子吧——不然他不会姓郑。哦,错了,正确地说,郑安平是郑氏,如果他的确是郑国公子的后代,他应该姓姬。不过这已经无关紧要:郑安平出生时,离郑国灭亡已近百年,他对自己的出身已经很淡漠了,他也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究竟姓什么。姓什么关系到找媳妇:古人讲究“同姓不婚”,如果郑安平真的姓姬,那他一定不能娶姬姓的姑娘,无论郑姬、卫姬、燕姬,还是蔡姬,都不行。他只能娶齐国的某姜,或宋国的某子;秦国的某嬴或楚国的某芈当然也可以,但那是蛮夷,一般人不敢娶:那感觉有点像今天娶个“洋媳妇”。武卒制度诞生于魏文侯时代,是军事家吴起精兵思想的具体体现。一个人,只要满足一定的选拔标准,就可以成为武卒;而他一旦成为武卒,社会地位立即发生改变:国家免除他家的全部赋税;如果无家无业的,还分给土地和家产。当武卒,曾经是很体面和风光的事。岁月是把杀猪刀。任何好事经过时间的冲刷,总会褪去美丽的色彩,留下本色。等郑安平到大梁的时候,武卒已经变成一项比较普通的职业,而且还不那么热门——毕竟谋生的手段千千万,把脑袋别在腰带上混饭吃?不到万不得已,还是不要吧。郑安平倒也长得身材魁伟,孔武有力。按照规定,他穿上三层皮坎肩(皮甲),手中提着戟,右腰劲弩,左腰两壶100支箭,再背上个三五斤粮食,并不觉得有什么吃力。半天跑一百里,虽然有点出汗气喘,但也只算得热身。一试即过。但现在,郑安平可不是在接受测试,他在以最快的速度向大梁飞奔。他只披了一层皮甲,也没带弩箭,只在手上拎着一支半人高的戟,这被称为“手戟”,在当时的地位相当于后世的佩刀,属于一种自卫性的武器,而更多的,这是一种表明自己是在执行公务的符号。由于身上没有负重,郑安平跑得比测试时快得多,脸上一副焦急的神情。道上偶而路过的人都赶快闪到一旁,为他让开路:虽然郑安平没有披挂,但他手中的手戟和飞奔的步伐,已经明白无误地告诉众人,他有紧急军务。这时,最好谁都别找倒霉。当郑安平已经跑得眼前几乎要发黑时,大梁城终于在望了。一般我们总说,大梁就是今天的开封,从大的方面没错,但细究起来还是有讲儿。今天开封这个地方,在魏国没有建都之前是一片荒凉之地,附近只有一个小村,叫启封,是郑国建的一座粮站。到汉朝以后,人们把启封这个地名给了大梁,又为了避汉景帝刘启的讳,改名“开封”;而那个真正的开封,几经改名,今天称为“朱仙镇”。最著名的故事大概要算《岳飞传》中“八大锤大闹朱仙镇”了,很不幸,那是虚构的。不知为什么,三家分晋后,分肥最多、国力最强的魏国看上了这个地方,花大力气在河边的平原荒地上建起高大的城池;还从济水引水穿城而过,方便水路交通;又从黄河引水成圃,灌溉了城外大片土地,让大梁成为良田万顷、交通便利的大都市。这是不到九十年前的事。从那时起,开封虽然一再被埋入黄河泥下,却一再原址重建,直到今天还是中原代表性的城市之一。据历史学家考证,今天的开封,城市布局和二千多年前的大梁并没有什么不同。从金明大道至铁塔公园,大致就是大梁城的范围,而今天开封故城大致是梁王王宫。大梁城周围最好的田是圃田,在今天郑州,地名还叫圃田。在圃田外,魏国修建起长长的河堤,平时防水,战时可充当防御工事。从长堤到大梁城大约九十里,中间是魏王打猎的囿中,就是今天的中牟县;从囿中到大梁路途还远,中间设有一个驿站。郑安平就在这个驿站里当差,称为“驿卒”。驿卒是个不大不小的差事。大凡迎来送往、上情下达、公文传递,……一干杂事都要做。不过古代地广人稀,事情少,当驿卒还是清闲的时候多。驿站一般配五人,与军中一伍相当,其中一人为驿吏,即站长,其他四人为驿卒,轮流当差。今天当值的是郑安平。他还记得,从囿中接力的那名武卒跑进驿站时,喘得上气不接下气。他一面掏出一段由竹片刻划而成的符节,一面喘着粗气,话说不成句:“传…,芒卯…将军…战败,秦军…秦军将至!”
驿吏接过符节,粗一查验,认为无误。即示意郑安平准备出发。郑安平匆匆穿上草鞋,披上皮甲,挎上水瓠(葫芦),抄起手戟,从驿吏手中接过符节,即向大梁西门跑去。从驿站到大梁西门大约有三十里,郑安平必须在一个时辰内跑完这段距离。应该说,自从郑安平当上驿卒以来,已经有日子没这么跑了。但自从去年新君即位,好像就有些不顺。去年传来消息,秦将白起攻打魏边县,他这么跑着传递过文书。但秦军并未进到大梁城附近,军情也没有这么紧急,不过是几个城池被打破,有些损失一类。但这一次不同。魏将军芒卯已经战败,秦军几乎马上就要出现在大梁城下了。“秦军还有多远?什么时候会到?会攻打大梁吗?还是把大梁周围扫荡一空?我会不会也要和秦军干上一仗?”
郑安平一边跑,脑子里忍不住胡思乱想,一个个问题自己冒出来,弄得他自己都好笑,也很烦。特别是当他想到有可能要亲自和秦军交手,就有说不出的焦躁。“孺子!你是武卒,秦兵不过是农夫,有什么可怕的!”
郑安平在心里安慰自己,但这并不能压抑下自己对秦军的畏惧。传说中的秦军,个个不怕死,打仗按所砍下的人头计功,勇猛的,一个人身上可能挂好几个人头,想想都让人不寒而战。他在心里想象着,一群不要命的人一拥而上,以自己的武艺能够挡住几下。“不管能挡几下,最后要死就是了。”
他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悲观的。然后他看到了高大的城墙。
大梁的西门正对王宫城大梁门,是大梁城最重要的城门。按中国传统“前朝后市”的王城布局,西门至大梁门一线正是“前朝”的位置,一般是发布政令、拜将点兵、举行各种国家仪式的地方,和一般庶民的生活关系不大,加之戒备森严,所以西门外人流并不密集,相反,守门的士卒倒要多一些。郑安平隐隐看到高大的城墙,意识到已经快到大梁了。他收住脚,慢步向前跑,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。看看天色,已日近当头。虽然时值初冬,但一阵猛跑还是让他额头渗出大颗的汗滴,感觉内衣也湿糊糊的。慢跑了里来路,隐隐可以看西门外值守的士卒。内衣已由温暖变得湿凉,汗也渐渐收了,呼吸也平稳了下来。郑安平停下来,紧紧腰带,从怀中取出符节,高举过头,又一次加快脚步,口里发出大声尖叫:“紧-急-军-情~!紧-急-军-情~!”
城门口值守的士卒,以及不多的等待进城的民众,远远听到一阵凄厉的叫声,都向郑安平的方向看去,见一个人影快步急奔,也开始听清了他在叫什么。民众立即闪到城门两边,值守的士卒则向城门集中,堵在门口;在城楼上的西门卫也赶紧走下城楼,站到城门中央。守门的士卒们刚刚就位,郑安平已经赶到。他向西门卫交上符节,口中说道:“紧急军情,芒卯将军战败,秦军将至。”
西门卫接过符节,查验无误,即对一名士卒道:“带这位弟兄喝口水。我立即进宫。这里停止进城!”
说完转身向大梁门的方向跑去。一名士卒过来,对郑安平说:“兄弟,辛苦,上来喝口水。”
另一名士卒则对还等着进城的民众大声喊道:“禁城了,禁城了!”
等待进城那几个人早已听到郑安平和西门卫的谈话,哪里还敢再进城,一哄都走了。有几个家住城里的,赶紧顺着城墙向邻近的城门跑,一定要赶在关城门之前进城回家,通知家里有点准备。郑安平随着那个士卒走上城墙,在城门楼旁站下。士卒进到里面,取出一大觚水,递给郑安平;郑安平一饮而尽,又从腰上摘下水瓠,一起递给士卒:“烦请弟兄给加满了。”
士卒接过,满口答应道:“好的兄弟!”
士卒给郑安平加满水,又下城值勤去了。郑安平独自站在城门楼旁,向城外看,油然而生一种居高临下,俯视众生的感觉;往里看,巍峨的大梁门赫然在目,也阻挡了探寻的目光。往北边看,隐隐一排排民居,三三两两的人在走动。郑安平知道,这样平和的气氛将要结束了。尽管每年都在打仗,但大梁建都九十年,从来没有敌军出现。早年魏是大国,只有他打别国,别国没人敢惹他;近年虽然魏国有些背,但大梁深沟高垒,人口众多,足以震摄潜在的敌人。强大的秦军虽然在河西连连得手,又频频进袭河东,但那都在大梁千里之外,对大梁的人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影响。但……郑安平心里猛然一紧。他记得那是他刚刚当上武卒的那一年,昨天还是伐齐盟友的秦军,突然翻脸向大梁杀来……他在那次战斗中没有真正与秦军交手,但却亲眼看到了秦国士兵的凶悍。大梁门方向传来钟声,那是魏王在紧急召集大臣。郑安平看到大梁门外加强了警戒。“西门卫把消息送到了。”
郑安平想着,心里泛起一丝立功般的喜悦。不管怎么说,事没误在他手上。风吹过来,郑安平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被风吹了个透,好在有一层皮甲挡着,没有透心凉。他还觉得肚子有点饿了,出发前虽然刚吃过饷饭,但这一趟跑,早把那点小米饭消耗光了。他有点后悔没带上干粮出来,现在只能硬挺着。当郑安平的衣服快要被吹干时,王宫里响起了鼓声。郑安平几乎立即看见西门卫从大梁门冲出,以近乎气急败坏的口气对着西门士卒叫喊:“关城门!擂鼓!”
郑安平飞身下城,赶忙冲着士卒们摆手。士卒们会意,稍稍放慢了关闭城门的速度,让郑安平在城门即将关闭之前,挤了出去。刚出城门,城门楼上就传来震耳欲聋的鼓声,咚,咚,咚……,连大地也随之震动起来。不多久,大梁城十四座城门全都传出鼓声。郑安平堵上耳朵,拼命抵御着鼓声的巨大冲击,迈开步子,沿原路返回。鼓声连响了上百下才停下来。就在鼓声停歇的几乎同时,道路两边传来各种钟声。听到鼓声和钟声的人们纷纷加快脚步往家里赶。郑安平没有返回驿站。他在走了大约十来里后,向右拐进一条小路,向一个有着几十户人家的乡里走去。这就是郑安平居住的东鸿里。在中国历史很长时间中,乡和里都是基层的行政单位,乡里的原意就是同乡同里,由此它也成为乡亲的同义词。在不同时期,不同国家,乡里的大小不同。最初,一个里应住有二十五户人家,这些人家平时应该准备好战车一辆,载辎重的牛车一辆,负责车战的甲士三名,配套的步兵二十五名,这一编制被称为“俩”。随着人口增加,里的规模也越来越大,先后变成五十户、七十二户,直到百十户。户数多了,但战车却没有增加,甚至有些里根本配不起四匹马拉的战车,只拉出一辆两匹马拉的马车充数。拉辎重粮草的牛车是有的,但也不舍得用好的,尽量用老牛拉破车。东鸿里主要居住着两个家族,也不知在这里住了多长时间。也有少数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。那时的住房多是“聚族而居”,即同一家族的住房紧挨着建。如郑安平这样的外人,与当地的谁也不同族,房子就孤零零地单甩出来。在里中一走,谁和谁是一家,谁是独户,一目了然。像这样单甩出来的大约有两三户,郑安平的房子,几乎紧挨着长满野草的荒原。里前广场上空无一人,看来人们都已经回到家中准备战乱的到来。郑安平穿过一排排族居的房子,来到最后面自己的家中。推开咯吱作响的木门,穿过庭院,上三层台阶,进入堂中。他的全部装备就挂在堂上。他摘下头巾,戴上皮帽;换了一双靴子;披好另两层皮甲,仔细系好腰带;在腰带上挂上弩和箭囊,又抄起一柄长戟。自己试了试,感觉装束得一切满意,转身下堂,向一间厢房走去。这间厢房里杂乱地堆着柴草,看来是一间柴房。郑安平转过去,在柴草后面,竟然有一张席,上面坐着一位须发零乱花白、身材佝偻的老人。老人显然听出了郑安平的声音,说道:“粟在灶上。快喝一碗,来得及。”
郑安平盛过一碗粟,洒了些盐和梅末,在席前跪下,边吃边轻声问道:“听到鼓声了?”
老人点点头。又用手一指,说:“粟装好了。”
郑安平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看去,地上有一个粗麻编成的袋子,里面看来装着小米。他把米袋捡起来,用手掂掂,分量正合适。他一边把米袋往身上束,一边问道:“先生行动不便,如何应付?”
“不妨。”
老人从深埋的须发里发出声音。郑安平不再说话,又默默地吃了两碗粟,放下碗,深深一拜,转身离去。当他走到木门边时,隐隐又听到了鼓声,不久洪亮的钟声响起。郑安平拉开咯吱作响的木门,一步迈出,回身将门关上,甩开大步向着里前的场子走去。
长平长平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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